1.
女孩第一次遇到祁煜,是一个饥饿的冬夜。
她的监护人再一次克扣了她的抚养费,只给了她刚好够买最廉价的面包的钱。
女孩在废弃的仓库里翻翻找找、寻寻觅觅,没有找到面包,却发现一部废旧的VR仪器。她好奇地戴上它,看到一位长相俊美、面容清秀的青年。
“你终于来了。”叫做祁煜的青年冲她眨眼,亲昵地向她伸出一只手。
可她的第一反应是警惕。
女孩知道这个古老的游戏,“恋与深空”早在一个世纪前就成为了不可言说的禁忌。在这个超维穿越已经成为可能的年代,一切娱乐作品都被禁止,而作为恋爱游戏的恋与深空更是早就上了星际部的黑名单。
听说这个游戏里的角色都有一种迷惑人心的力量,能够轻而易举地蛊惑人的心智,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。
她见过虚拟作品的危害。隔壁曾经给她削过苹果的阿姨就偷偷私藏了一副VR眼镜,与一位竞速游戏中的赛车手私定终身。女孩觉得那是很可笑的事,游戏人物又不能提供资源,和他们相处的时间还要用珍贵的面包和饮用水来换。
可是她没有立刻关掉游戏。
因为她听到祁煜说——他爱她。
2.
女孩不是经常感受到被爱。即使是法律上和她最亲近的监护人,对她也并未展露过这样的感情。
更确切地说,她的监护人把她当成赚钱的工具,并不关心她的死活。所以女孩对监护人的感情,理所应当地是厌恶。
在这个物资极其匮乏的世纪,资源由星际部统一管理,收养小孩的家庭每个月都能够得到抚养费。她曾经在欺负她的隔壁小孩那得知过抚养费的具体数额,于是女孩便发现,几乎一大半都被监护人克扣了。
所以她只有最廉价的衣物,在学校的时候总是被其他小孩欺负。他们都笑她寒酸、可怜,是个没人爱的姑娘,连家长会都只能自己来开。
有时街上热心的大姐阿姨们心疼她,分给她一点吃食。可是她知道那是同情,那是可怜,那不是爱。
于是当祁煜说爱她的时候,她停下了摘掉头戴设备的手。
“你怎么会爱我?你是第一次见我。”女孩叉着腰,咄咄逼人地盯着青年漂亮的五官。
祁煜没有辩解什么,只是邀请她一起去一个海滩看日落。
这里的日落真是漂亮,可以看得出来,是依照几个世纪以前,世界的资源还没有变得匮乏时建的。女孩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绮丽的景色,何况身边的祁煜还一直逗她笑,所以她心里的防线变低了些。
“和你相处的确很愉快。”女孩凝视着地平线上璀璨耀眼的落日,声线不自觉放缓了些,“可是你第一次见我就说爱我,让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不可信。”
“那可真是冤枉。”祁煜见女孩累了,主动邀请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,“要我说你们高维生物才不可信,口口声声说着喜欢,却那么久才见我一回。”
“我可没说过喜欢你。”女孩立刻直起身子,警惕地看向他蔷薇色漂亮的眼眸。
祁煜只是挑眉笑笑,拍了一下她的脑袋:“你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刺猬。”
3.
后来女孩经常独自偷偷潜入那个仓库,也就逐渐理解了祁煜当初话语的含义。
游戏世界比她所处的维度低一维,所以她能够超越祁煜的时间。
有时她在浪漫的海洋与还是海神的祁煜相会。有时她在陨落衰败的沙漠拜访带着口罩的潜行者。更多的时候她是一名深空猎人,而此刻的男友祁煜是一位大名鼎鼎的艺术家。兼一条人鱼。不过至今为止,她还没能摸到祁煜的尾巴。
这让女孩感觉很有代入感,因为她现在的梦想就是加入星际部,成为一名战士,守护这里为数不多的资源。
她靠在祁煜肩膀上,坐在海边喋喋不休地述说自己的梦想。
“我已经填写报名表格了,可是入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”她拉着祁煜的手,畅享自己的未来,“但是如果真的能够成为战士,就能拥有花不完的钱了,到时候想吃多少面包就吃多少,一天都不会饿肚子。”
祁煜给她捏捏肩膀。女孩刚刚当着他的面又跑又跳,给他展示自己偷偷训练的成果。她很努力,不和他见面的闲暇时间都在自己练习。
“只是不饿肚子的话,还有很多职业选择吧,当战士很辛苦,还有可能会受伤。”祁煜的指节从她的头发滑到后背,帮她舒缓酸痛的肌肉。
“可这是我的梦想。”女孩的眼睛里有了神采,“小时候有次我发烧到快要死掉,就是一位星际部的战士救了我,我也想像他一样守护其他人。”
祁煜认真地听,可是女孩忽然凑到他耳边去,声音很小:“还有一个秘密,如果我真的成为战士,有了一点权力的时候,就能彻底摆脱我的监护人了。”
“他克扣我的抚养费,在我发高烧到快死的时候都不在乎我的死活,而且……他还是个丑八怪。”女孩愤愤不平地说,拳头握紧,几乎要陷到地里去。她清楚地记得那个无助又迷茫的下雪天,她瑟瑟发抖地蹲在监护人紧闭的房门外,拼命敲着门,苦苦哀求他,能不能施舍她一些饮用水。可是直到她晕倒在地,门都没有打开一丝缝隙。她知道那个家伙在家,她透过窗帘看见了模糊的残影。
祁煜急忙揉揉她的头,试图抚平她忽然焦躁起来的心绪:“他很丑吗?”
女孩点头:“听说脸上有疤,而且都不怎么出门见人。心肠这么歹毒,肯定丑得让人不敢看。”她从记事以来就没见过那个监护人了,她的监护人连法律规定的探视都不遵守,从不光顾她的小破茅屋。不过她听到过铺子里的闲话,传言她幼年时第一次看到监护人的脸,吓得哭了出来,或许这便是她如此被讨厌的原因。
“但是你很好看。”女孩伸手抬起祁煜的下巴,心想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精致的五官。睫毛长得像洋娃娃,漂亮得惊心动魄。
祁煜的耳朵尖有些泛红,心跳得飞快,可他还是认真地接住女孩的视线,牵起她的一只手。
“你也……很好看。”红晕攀上祁煜的脸颊,他低下头,在女孩的掌心化开一个吻。
这是女孩第一次尝到怦然心动的滋味。
4.
在十八岁生日这天,女孩通过了战士培训的初步考核。因为她的成绩优异,甚至被好心人赞助了学费。
她第一时间冲向那个废弃的仓库,准备和祁煜第一个汇报这个好消息。
走在路上,女孩却被几个小乞丐拦住。他们嚣张地冲她挥舞拳头,要她交出身上的饮用水。可是她却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恐慌与畏惧,这大概是多年的受歧视形成的暗痕。
她是幸运的,幼年时得到了星际部的认可,让她得到了获得抚养费的权力,也得到了被分配的监护人——虽然她恨他,但好歹那点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抚养费够她吃喝。
而这些小乞丐就没有那么幸运。世界资源匮乏,想要得到培养,必须通过潜力选拔。又病又弱的孤儿们能通过测试的很少,星际部不养没用的闲人。这些落选的孤儿们会被扔到荒郊野外,生死由天。
——大部分会被冻死,或者被饥饿的老鹰吃掉。坚强的那些也许会苟活,不过通常会落下残疾。比如她看到那些小乞丐中,有人跛脚,有人瞎眼,而躲在最后的那个一直坐在地上,不知是不是再也站不起来。
她心疼这些可怜的孩子。他们没有身份证,不被这个世界认可,永远都不能找到工作,走到哪里都会被唾弃,或许这就是他们眼神里小鹿般惶恐的成因。
女孩叹了口气,蹲下来,翻出包里剩下的几块面包,全部递了出去:“你们保护好自己,省着点吃。我也没有钱,这是我能给你们的全部了。”
那些孩子们的眼中泛上泪花,他们从未被如此温柔地对待过。一个小男孩拉住她的衣袖,问她为什么对他们这样好。
“如果我将来能够成为星际部的战士,我就会保护你们。”她笑着和他们做下约定,“不过我待会还有事,就先离开了。”
那天她和祁煜彻夜长谈到黎明,她兴奋地一直讲战士考核时遇到的趣事。祁煜安静地听,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和赞美。女孩很庆幸能够遇到祁煜这样的知音,她说话说累了,懒洋洋地靠在祁煜肩膀上,夸他真漂亮。
祁煜红了脸颊,眼睛却亮晶晶的,凑过来蹭蹭她的颈窝。
那天女孩得到了她的初吻。很轻柔,很胆怯,可是让她感觉被爱着。
5.
女孩和祁煜吵架了。
因为她开始怀疑祁煜的爱。
她在星际部的训练成绩优异,上司对她很好,于是她偶尔能够得到翻阅内部资料的特权。
女孩无意间翻到了“恋与深空”被禁止的原因。和传闻很像,说里面的游戏角色花言巧语,可以蛊惑人心。更重要的是,据说这个游戏中的生命真正在宇宙中存在,当诱惑了玩家后,便会超越维度穿越到地球,掠夺人类的资源。
她隐隐约约听说过“那件事”,发生在上个世纪,明面上禁止被提起,成为了这里的禁忌。听说一些低维世界中的生物接连来到地球,争夺着这里本就变得稀薄的资源。地球早就不再是那个富饶的地方,天灾和战争摧毁了一切,资源贫瘠到连病弱的孤儿都保护不了,何况是来自宇宙缝隙中的异族。
她想起第一次和祁煜的相见。明明是自己的初识,可是祁煜说了爱。她理解时间维度的不同,可是她疑心自己和祁煜根本就没发展到那个地步。即使是现在,他们也只停留在初吻,而祁煜甚至没有和她正式表白过。
那时她明明保持了警惕心,只是很快就在祁煜的温言软语中沦陷。她和他谈诗歌,谈远方,一起痛骂监护人,一起讨论训练的苦与乐。她的心脏不受抑制地因他而悸动,每天训练结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要听见他的声音。
女孩害怕了。她害怕祁煜的爱是出于欺骗。她没有怎么被爱过,所以她不知道爱应当是什么样子。于是她去找了祁煜,拐弯抹角地,询问他的爱是否需要某些资源作为交换。
他们吵架了。
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吵架,彼此都惊讶自己怎么还能发出那样愤怒的声音。祁煜指责女孩对自己的不信任,说女孩明明也不常来看他。可是女孩觉得更委屈,她让他等很久,是因为仓库里已经没有很多电池了,她必须珍惜他们每一次的相遇。
这是她第一次向祁煜提起这个沉重的事实,从前她一直都当它不存在。
VR设备需要特殊的电池才可以运行。她之前使用得太频繁,如今电池已经只剩下两块。
祁煜沉默了,似乎终于意识到某些沉重的现实。女孩于是自嘲地笑笑:“明明升维穿越已经被证实可行,之前在你们这个游戏里也有过穿越的先例。如果你真的爱我,为什么不给我真正的陪伴呢?”
没听到祁煜解释什么,女孩的视野中便一下子变成一团漆黑。
这块电池的电量耗尽,她只有最后一块电池了。
6.
再一次相遇的时候,祁煜向女孩道歉了。
这是他第一次恋爱,所以他也不是特别会哄女孩高兴。祁煜只是耷拉着脑袋,一直说自己知道错了,像只大狗狗一样靠在她身上,问她能不能原谅自己。
“你错哪了?”女孩咄咄逼人。
“哪里都错了。”祁煜凑过来,黏糊糊去亲女孩的鼻尖。
女孩没有拒绝,可是她知道他们的关系已然出现裂痕。她很后悔自己说出了“超维穿越”这件事,一方面她渴望祁煜真正的的陪伴,另一方面她又害怕祁煜的爱是虚假的,他的目的真的只是掠夺她本就很少的资源。
祁煜亲了她的鼻尖、脸颊和手背,但她不允许祁煜吻自己的唇。于是祁煜知道女孩没有真的原谅他,想方设法哄她开心。
“你看,这里的落日这么好看,要是再配上你的笑容就完美了。”祁煜拉着女孩的手,给她戴上自己花了很多时间、一颗颗亲手打磨的珠链。
女孩苦笑了下,告诉他自己很喜欢这件礼物,但只要她摘下VR设备,一切都会消失。
“你知道吗,现在我那边并没有阳光和落日。是冬天,很冷,冷到发抖。”女孩握住祁煜的手,和从前一样感受不到丝毫温度。
“其实我训练还受了伤。每天都受伤,但你看不见。”她指指自己的腿。那里的皮肤建模光滑细腻,并没有任何伤痕的痕迹。
有些陪伴,或许真的只有在同一维度中才能做到。可是她明白自己想要的太多了,他们明明只剩下最后一块电池的时间。
后来女孩没再提起这件事。他们的时间太宝贵,只够她偶尔和他分享训练的日常。女孩训练忙起来了,她在为最终评估做努力,她需要让她的赞助者看到她的能力。对于她这种受到资助的孩子,在最后的评选中,赞助者的评价也是重要的指标。
祁煜陪伴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冬日的长夜。
在最后一块电池的电量即将耗光的那一刻,祁煜珍惜地捧起女孩的手,很轻地吻了她的尾指。
他做出一个承诺:“等着我。有朝一日,我会和你看到同一片蓝天。”
7.
女孩失去了祁煜,不过有了几个朋友。
一个跛脚,一个瞎眼,一个不太能站得起来。
幸好她的监护人最近每个月给她的抚养费多了那么一点点,她可以努力也帮他们提供一些吃喝。她的朋友们没有身份证,所以只能在地下打一些黑工,但他们闲暇时都愿意和她说话,也算是缓解了一些她刚刚失去喜欢的人的痛苦。
他们帮她寻觅各种电池,可是没有哪一块适配那个老旧的头戴款式。她也尝试过其他的VR设备,可大多数设备里都没有这个游戏。更要命的是,她不记得自己的游戏ID。她没有过这样的常识,她不知道需要把这串数字记下来。
她开始后悔对祁煜的指责。她想通了,她对祁煜的怀疑是她自己的原因,她越来越爱,因此越来越在乎。所以她开始害怕被欺骗,明明一开始她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。爱情中的不安全感会将良好的感情撕裂,何况他们都没有过恋爱的经验。
女孩有时和朋友们讲她和祁煜的故事。
“他很好,值得等下去。”跛脚的小女孩眼睛亮亮的,说这就是她心目中的爱情。
8.
女孩已经等了太久的时间。
久到模糊了记忆中祁煜的声音,模糊了记忆中他漂亮的面容。她已经成功通过战士训练的最终评估,成功在梦想中踏出了一小步。
她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可以那样相信一个虚拟人物的承诺。可是她同样不认为和祁煜相处的那些时间是一种虚假。
于是女孩偷偷查更多关于超维穿越的资料。可是她越查越害怕,甚至开始希望祁煜的承诺只是谎言。
“一个世纪以前,一些低维空间中的生命穿越到地球,星际部立刻拉响了最高级别的防备。”她看到资料中写,“那些生命死的死,伤的伤,一些苟活的则被抓住,成为宝贵的实验体。研究人员们被指派对他们进行实验,找出他们和人类的不同点,为人类能够成功穿越到更高维度做准备。地球资源已经很贫瘠,支撑不了几个世纪。”
女孩还翻阅到一份机密等级的文件。她只瞥到一眼,就险些被人发现。再次潜入那间图书室时那份资料已经被上了锁,所以她不能再确认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的。
她看到一些残酷的编号。每一串都代表一个活生生的生命,上面记载了他们预期的剩余寿命,被注入不同试剂后的反应,以及一条条越来越破碎混乱的实验体语录。
她怕祁煜未来也变成这样。可她又自嘲地想,她又把虚拟人物的承诺当真了。
女孩于是更加努力。如果她能够站到高位,拥有了一些权力,也许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,保护她心爱的人。
9.
女人再一次听到祁煜的名字,是从监护人的口中。
“别再沉迷于那个不靠谱的虚拟人物了,趁早找一个你星际部的同事结婚。”
女人隔着门听见监护人沙哑难听的嗓音。
她自己已经挣了工资,到了该给监护人赡养费的时候。但她记得她是怎么被对待的,因此她每次只给他很少很少的钱。她从未看望他,偶尔给他送钱时会这样隔着门对话。
她从邻居口中听到他病了,急需用钱,于是算盘打到了她的头上。战士结婚,星际部会发放一笔钱款,一部分会归属她的监护人,因为他们目前还具有法律上的亲属关系。
“我听说星际部有人追求你,是个不错的青年。”她听见她的监护人在咳嗽。这个老不死的家伙明明活不了几年了,可是依旧把她当做敛财的工具。
“我在等一个人。”女人安静地说。
门后的监护人似乎笑了,她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嘲讽:“你等不到了。一条鱼的承诺怎么会可信。”
女人愤怒了,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诋毁她的祁煜。她明白自己的痴情在他人看来,和那位沉迷赛车手的阿姨一样可笑,但是她不允许别人这样说他。
“与你无关。”女人转身离开。
她听到监护人依旧在咳嗽,固执地说星际部那位青年有多么好,似乎这样就能让她改变看法,可是她不会信一个字。
她感受到一种诡异的、胜利的快感。她就快能够摆脱他了。
10.
女人得到提拔的那一天,成功和她的监护人决裂了。
她已然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,这是她蓄谋多年的复仇。
她得意地在监护人的门口大声宣布了这件事,意料之中地听见监护人抑制不住的咳嗽。
他没说什么。
女人知道对面已经虚弱到无法反抗。连邻居都说他活不了几年了,她愿意让他剩余的时间更痛苦些。这是他多年克扣绝大部分抚养费、从来不尽监护人义务的报应。
她兴高采烈地走回自己的小屋,给自己炖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。
听说这是祁煜喜欢吃的食物。她已经不奢望能够再次见到他,她只是偶尔会怀念他。
那天夜里她做了关于祁煜的梦。
梦里的他面容已经模糊,但他温柔地吻着她的指尖。
“有朝一日,我会和你一起看同一片蓝天。”
11.
女人被通知,她的前监护人失踪了,因此那栋房子是她的了。
她疑心这是个陷阱,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。但她还是前往了那个屋子,带着她的几个朋友一起。
推开房门的那一刹那,她狠狠皱了眉。这里和她想象中的大不一样,比她曾经的茅草屋还要寒酸。
这里不该是这样。明明她的前监护人克扣了她那样多的抚养费,他理应不愁吃喝。纵使她这几年只给他很少的钱,他也应该曾经攒下了很多。
目光所及的只有皲裂潮湿的墙皮,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,一把只剩下两条腿、钉子暴露在木头之外的椅子。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破败的角落。
房间里没有床。
只有一个很小很小的、有着很多粗糙的裂痕的浴缸。
里面没有水。
却有几片干涸开裂的、早已破碎得不成样子的鳞片。
她呆愣了一会,慢慢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滞。于是她近乎疯狂地去翻那个柜门已经掉下来的储物柜。
里面空得可怕,只有半袋最最廉价的饼干,比她少女时代吃的那种还要差。还有几瓶明显是从湖里随便舀来的水——那种水不干净,只要有一点钱,没人喝这个。还有一个老旧的变声器,电线都露在外面,只能发出最难听的声音。
她的手一直颤抖个不停,几乎不能一次敲对她下属的电话号码。电话终于接通,她声音颤抖地要他立刻调出一份文件。是她被收养那一年,被选中抚养的孤儿的名单。
名单很短,所以她很快就读完了。
她读得很仔细,每个字都看。
……从头到尾,没有她的名字。
她从未被选中。
本该被抛到荒郊野外,立刻被冻死,或是被老鹰吃掉。
星际部没有拨给过他们抚养费。
因为她本该是个被遗弃的孩子。
她望向她的几个朋友。瞎眼的、跛脚的、站不起来的。他们显然被她的举动吓到了,小心翼翼探着头,说房屋的主人过得可真不好。
……她本该与他们是同类。
她沉默了很久。
跛脚的小女孩终于忍不住走到她面前,轻轻拉住女人的衣袖。
“姐姐,你怎么了?是想哭吗?可是你又为什么在笑?”
瞎眼的小男孩急忙捂住她的嘴:“不要胡说八道,只是太冷了。”
她没有回答,只是想起那个早已模糊不清的、虚幻的承诺。祁煜做到了。他早就和她一起看了同一片蓝天。
12.
她在祁煜破败的小屋中找到一个小铁盒。
盒子被擦得亮晶晶,和这里格格不入,显然被主人特别地珍视着。
最顶上是一幅画,画得很潦草,牛皮纸又旧又脏,却被很仔细地叠好,还平整地涂了廉价的蜡。
她隐约记得这幅画。是她小时候在家长会前,老师布置的作业。她的监护人没来,所以她自己回了家,把那幅画随意丢进了垃圾桶。
还有几张学习奖状,那时她觉得这种东西还不如一块面包有用,于是她把它们送给了同桌的小男孩,得到了一块在当时很珍惜的椰子糖。
女人的眉头忽然蹙起来,右眼皮在狂跳,手指抖得几乎不能够拿稳那个盒子。因为她看见一块鱼尾形状的小石头,被珍藏者用一块床单剪下来的棉布好好地包裹着,放在盒子的最里侧。
那曾经是她很喜欢的玩具,在那次发了高烧,快要死掉时,送给了当时搭救她、照顾她的人。她烧得迷迷糊糊,没能记得恩人的样貌,最后清醒时对方已经离去,只留下一件有着星际部战士标识的、破旧的外套。
她轻轻把盒子放回原处,然后感到有什么东西扎了她的手指。那是一管劣质的疤痕用药。
非常臭名昭著的牌子,除了便宜外没有其他优点。使用的都是劣质的化学制剂,涂上会很痛,而且通常不能够在面部使用。只是她知道,祁煜没有遵循说明。
她仿佛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,瘫软地跌倒在地上。心脏一抽一抽地疼,说不上是遗憾、愤怒、愧疚、担忧、害怕、心疼还是其他。
她给她曾经的上司发了短信,询问能不能让她看一眼当时战士训练最终考核时,那位好心的赞助人给她写的评价表格。那位赞助人为她无偿支付了所有学费,帮助她打开通往梦想的大门,她曾经以为这是自己成绩优异的原因。
这本该是机密文件,但她此刻在星际部所处的位置已然让她能够有这样小小的特权。
于是她点开那份文件。
态度很正面,凡是需要评分的地方都慷慨地打了满分。最后的评价部分写得官方正式,把还是女孩的她夸上了天。
她留意到表格最后的一行字。和边界线重合,字号很小,不仔细看就会被忽略。
那是唯一一句并不官方的话语。
“她像一只伶牙俐齿的小刺猬。”
13.
女人收到自己安插的眼线的汇报,说研究所前几天得到了一个新的实验体。
“听说是条人鱼,是很珍贵的实验体,而且最奇怪的是,他早就拥有编号。编号很靠前,好像是36号。”
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,这意味着他是在一个世纪之前到达地球的,在当时被抓住,但侥幸逃了出去。”
“他本来应该逍遥法外的,但不知道为什么,他这些年都陆陆续续有一些关于他的实验记录,这代表着他主动接受了这些实验。”
“也许是为了钱吧,研究所的人一向很会欺骗。他签的是卖身契,合同时间已经到了,因此他现在完全归属研究所所有,实在有点凄惨。不过也许他也没拿到钱,因为这条人鱼很瘦,严重营养不良,脸上还有一道陈年的疤。恐怕活不了几年。”
她的下属喋喋不休地说,她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。只觉得眼前晃得厉害,唇角被自己咬出了血。
“可以暂时对他停止实验吗?我马上就到。”女人冲出门去。
“恐怕不行。”她的下属疑惑地拒绝,“他已经被注射那支实验试剂了,而且我们没有权力干涉研究部门。你刚升职,难道要为了这条人鱼,失去前途吗?”
“什么人鱼。”她喃喃自语。
“那是……我的爱人。”
14.
祁煜来到地球时,并没有看到女孩的身影。
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来到了错误的年代,距离她出生还有一个世纪。
等待是祁煜早已习惯的事。他想起他的过往,在一个夕阳坠入海平面的瞬间,他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:“和你在一起的时候,时间的流速与其他时候不同。”
那时她只是浅浅地对他笑,说她很喜欢听他的告白。她牵住他的手,给他讲述自己小小的梦想。祁煜第一次尝到怦然心动的感觉,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要从胸腔里飞奔而出,即使只是听见她的声音,双颊就会热得发烫。
她并没听懂他话语中实在的意思,她不懂得,他的几个月也许在她眼里只是一瞬。
因此他总是在等她。他迈过富饶丰裕的海底,踏入破败衰微的沙漠,走进安静幸福的临空市,乘上前往高维度的狭小飞船。他以为他能拥有她的笑容、她的拥抱、她的亲吻,可等待他的只有稀薄的空气、浑浊的污水、冰冷的仪器、绝望的叫喊。
这里不欢迎他。
他的编号是36,一只因为从不喊疼而出名的异界人鱼。
15.
他侥幸逃走了,当他们以为他已经死亡的时候。
祁煜在岁月长河中踽踽独行。他时常独自坐在石头旁发呆,一待就是一整天。没有人和他说话,他已经学会自言自语。祁煜不属于这个世界,他只能很孤独。他很想她,但这需要他再多等一百年。
他走到哪里都会挨骂,所以祁煜已经畏惧去和陌生人交谈。他需要学习很多新的东西,他不懂得高维世界的规则。祁煜觉得自己很差劲,像一条被海洋遗忘的小鱼。
他从垃圾堆里捡了一面镜子,夜里会对着它看。他想,还好自己还有着精致的容颜。他常常幻想着自己与她的重逢,她摸摸他的脸,夸他好漂亮。
在这荒诞又漫长的一个世纪中,祁煜像一叶破败的小舟,在幽深无尽的海洋中颠簸飘荡,摇摇欲坠,伴随着他的只有无际的海水和黑夜。没有归处,亦没有归宿。
16.
祁煜终于找到女孩的时候,因为被追杀,受了严重的伤。
全身上下都很疼,漂亮的脸蛋也被划开,伤口从脸颊蔓延到脖颈。
他在这个糟糕的地方待了一百年,因此清楚这里的规则。他的女孩没有被星际部选中,成为了被遗弃的孤儿。没有身份的孩子下场很惨,即使侥幸活下来,也只能在地下给人打黑工。
他拖着满身伤痕的身躯,在雪地里终于找到了她的身影。可是女孩“哇”地哭了出来,她害怕他脸颊上还在渗血的可怖伤痕。
祁煜忽然在一瞬间里意识到很多东西。
他想起耳畔有她声音的烂漫长夜,他们痛骂她的监护人,说他是个脸上有疤的丑八怪。
祁煜低下头,颤抖着脱下自己的外套,遮住他曾经漂亮的脸。
他又愣了一会,最终只是安静地、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了起来。
“我自愿接受实验。”
“但我需要钱,和一个合法的身份。”
——“给你自己?”
“不,一个年幼的小女孩。”
17.
祁煜常常感到愧疚,因为他不能带给她很好的生活。他的画在这里不能卖钱,所以他失去了最重要的傍身之技。
他已经很节省了。只吃最最廉价的食物,舍不得喝纯净水,只用不干净的湖水洗澡。他几乎把赚到的所有钱都寄给了她,但他实在太贫穷了,这只够她的基本吃喝。
他购买了最廉价的疤痕用药,在脸上涂厚厚一层,他希望他的容颜可以恢复成原本的样子,可那不是能够轻易做到的事。他寄给她几乎所有的钱,他买不起更好的药物。
于是祁煜时常感到自卑。他不敢在她面前露面,他已经失去唯一使自己自信的容颜。祁煜知道自己被恨着。可他想,总比被爱着要好。他知道爱很痛,所以他不希望她也这么疼。
祁煜记得那一天,他躲在仓库外偷看,顾不上令人打颤的冷风。他唯一的一件破外套在女孩发烧时留给了她,那是研究所楼下垃圾站的好心阿姨施舍他的,她看他冬天还穿短袖,实在有些可怜。那天他刚接受了实验,站都站不起来,女孩敲他房门时他急得心脏都几乎破碎。等他终于能够打开门,女孩已经烧得昏迷,于是他把她抱回她的茅屋,照顾了整晚。——在她醒来前离开,没让她看见自己脸颊可怖的疤痕。
祁煜蹲在窗边,忐忑又无助。他明白自己应当逃跑,可是他没办法克制住,他只想多看她一眼,就多看一眼。
“他还是个丑八怪。听说脸上有疤,而且都不怎么出门见人。”女孩愤愤地说着。祁煜终于感到冷意彻骨。
他于是摸摸脸上的伤疤。其实已经很浅了,可是祁煜依然可以触碰到那里皮肉的褶皱。
他狼狈地落荒而逃。
18.
祁煜已经搞不清自己对她的感情。或许是亲情,是责任,他只是固执地不承认那是爱。
他触碰到脸上的疤痕,心想自己没资格爱她。
他想,她对他的恨好像成为了她努力训练的动力。这能让她变成更好的人,让她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,他不怕她恨她。
祁煜匿名为她支付了学费,所以他接受了更多的实验。试剂打进他的躯体后,他把自己的胃酸都吐了出来。
“你已经严重营养不良,实验价值减弱了,所以我们不能给你更多的钱。”
祁煜没力气和他们谈判,只是说“好吧。”能有多少算多少,他已经无力翻阅每周长长的欠款单。
她和祁煜决裂的时候,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冷静。他为她感到高兴,这证明她已经有了一些权力。
有人追求她,祁煜感到很嫉妒,他不想她被抢走。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没资格反对。祁煜只希望她过上更好的生活,于是他提议让她忘记那条叫做祁煜的人鱼。
她在门外,痛快地说出那条决裂的宣言。
祁煜站在门内,与她的距离只有不到一米。可是他知道自己离她很远,远到即使一个世纪都跨越不了,远到他只能孤单地独自彷徨在宇宙尽头。
于是祁煜习惯性地捂住脸,心想自己已经是没用的东西了。
19.
祁煜浑浑噩噩躺在实验台上,不断被冰冷的水泼醒。他们需要他维持清醒,这样才能记录下注射后每分钟的状态。
往事像走马灯一般盘旋在祁煜的脑海,他感到很迷茫。
他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和她的初吻,于是他露出笑容。他原以为往后他们还会有很多这样的机会,只是那个吻成为了他们之间的唯一。
“这条人鱼的大脑大概已经坏掉了。明明数值显示他的疼痛已经到达最高级,可是他还在笑。”
“等会我们换一种试剂,我不信这次不能得到眼泪。”
这里的人都知道,这条人鱼有着倔脾气。无论数值显示他有多疼,都一声不吭,从不求饶。泪水在这里是屡见不鲜的东西,但他们没从祁煜这里看到过。他总是很安静,很沉默,在最疼的时候,手指颤抖着拿出口袋里一张老旧的照片。
祁煜闭上眼,感觉自己正在做一场长梦。
在他梦见百合花慢慢枯萎的时候,他听到楼道里纷扰的喧嚣。
他面前的门忽然被踹开,占据他脑海全部的人就那样出现在了他面前。
祁煜忽然感到极度地害怕,寒意从胸腔蔓延至指尖。他急忙哆哆嗦嗦地用被单去遮自己的脸。祁煜没什么力气,掀起被角就花了很久的时间,所以他知道自己的面容已经被看去,他于是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彻骨的绝望。
“求求你……别看我……”破碎的句子从他的喉咙里倾泻,他感到自己正在被扒去本就所剩无几的、最后一点自尊。
他的声带在颤抖,全身都在哆嗦,微凉的泪水似乎流淌到脖子上,刺得伤口火辣辣地疼。
仪器滴滴滴地响起来,这代表他们头一次成功地收集到了人鱼的眼泪。
“我是个丑八怪……不漂亮了……别看我……”其实伤疤已经比女人想象得浅多了,过了太多年,只剩下浅浅的印记。可就是这样很浅的痕,成为了祁煜不灭的梦魇。
女人叹了口气,走到实验台前,轻轻抚摸他湿透了的头发。
“你还欠我一个正式的告白。”她说。
祁煜脑子昏昏沉沉的,迷糊地感到又羞赧又害怕。在这里他和她之间没有契约,可是他愿意听从她的全部指令。他感觉他的所有都属于她。
“我……喜欢……”祁煜垂下睫毛,泪水把他的伤口浸得丝丝地疼,可是他不敢把最后一个字说下去。
“我爱你。”女人说。
然后她吻了他。汹涌的,热烈的,却有一点青涩,毕竟他们的上一个吻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。
祁煜的身体依然很疼。被注射了实验试剂,每次被触碰都剜心般绞痛。
可是为什么……他似乎看见百合花在绽放。他听见久违的海浪声,那样温柔地消散在耳边。
他似乎在做梦。因为他感觉自己……
很幸福。
20.
城里的人很快都知道,这里有了一个大新闻。
星际部的一名高级战士带着一个实验体逃跑了,抛弃了她多年攒下的所有功名。
所有人都觉得她很愚蠢。那个实验体又不漂亮,脸上甚至有疤,据说身体也很差,活不了多久。她这样的行为会导致自己被追杀,真是得不偿失。
只是捉拿她的小队最终空手而归。听说他们在路上遇到一个跛脚的小女孩,她向他们指明了女人逃跑的方向。但他们最终什么都没发现,也许那个女人已经愚蠢到自己跳下了悬崖。
女人当然没有死。如今她已经带着祁煜逃离了边境。他们会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,远到再也不会有来自星际部的追捕。
她和祁煜已经亏欠彼此太多太多。多到两人都需要用余下所有的时间来偿还。
希望他们剩余的时间,能够足够让他们还清于对方的亏欠。
不过又或许,对于他们来说,能够重逢便已足够。
21.
在他冗长的曾经中,他的时间里全是她。无论是深海、沙漠、临空,还是地球,他成为她的监护人。
在她短暂的过往里,她的时间里也全是他。无论是仇恨、厌恶、失望、感激、愧疚,还是……爱。
她于是和他一起逃往天涯海角。
逃往时间尽头。